與時間競逐的悲懷
:序哲明詩集《孤獨十二練習曲》
向陽
《孤獨十二練習曲》是青年詩人哲明的第三本詩集。1980年生的他,於2006年出版第一本詩集《白色倉庫》(彰化:彰化縣文化局)就受到詩壇矚目,詩人向明譽揚他的詩作「慣於對生命作形而上的思考,從生活實踐中去焠煉精神氣度,然後用詩來回應生命。」2014年他續出第二本詩集《時光誌》(台北:文史哲出版社) ,進一步通過時光主題的多重試探,試圖建構一塊抒情版圖,究問生命的存在課題。與他同齡的詩人陳建男在該書推薦序中指稱他的詩作「傾全力在回應時光的命題」,並認為哲明從《白色倉庫》到《時光誌》的書寫歷程,是「由空間而時間,從真理的思辨到心的探問」。這些評述,都指出了哲明異於同輩詩人的獨特風格,他從內在性的挖掘出發,探問人在空間與時間流轉過程中的存在課題,掘之既深,且逐步地建構了屬於他自己的詩的城堡。
作為哲明的第三本詩集,收在這本名為《孤獨十二練習曲》中的詩作,依然延續著剛出版不久的詩集《時光誌》的主題和風格。《孤獨十二練習曲》共分五輯,依序名為「孤獨十二練習曲」、「松葉林」、「短信」、「漫漫」、「日常」,計收六十六首小詩。陳建男評論他上一本詩集《時光誌》時提出了詩中常見的關鍵詞有「悲傷」、「寂寞」與「苦楚」(或「痛楚」),在這本詩集中依然不時浮出,「悲傷」出現之詩凡十首,「寂寞」凡二十一首,這些關鍵詞出現的頻率,不可不謂為高;而作為詩集主要關鍵詞的「孤獨」也有九首。這些關鍵詞在一本詩集中如此密布,可以看出哲明對於孤獨、寂寞、悲傷的高度敏感,他傾盡全力,指涉孤獨、寂寞與悲傷,並非為賦新詞強說愁,而是冷然面對時間的對話,其中隱然有著陳子昂「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」的悲懷。
以〈孤獨十二練習曲〉這輯組詩為例,詩以十二地支組成,卻將地支之首〈子〉置於組詩之末,就屬特意為之。十二地支,既可用以紀時、紀日,亦可紀月,與天干相配,復可紀年,回環相生,無始無終,不僅標記時辰的輪替,同時也指涉時間的不止不息;地支之首「子」,根據《說文》的解釋乃「陽氣動,萬物滋」,由此衍生滋長,時序遞替。哲明將「子」至於時序之末,使得這首組詩產生以始為末的翻轉新意,同時也有雖末而實為始的寓意,於是時間感乃能循環不已,而他筆下的孤獨感因此也就能貫穿全篇,滲透暈染而有蒼茫不絕的律動。
「孤獨」既是〈孤獨十二練習曲〉的主題和譬喻核心,從〈丑〉到〈子〉緜係其中,各有詮解,又互通互文。從詩作的內容看,「於是我持續/ 思索,就著時光草葉蟲獸以及各種 / 我複查著寅時痕跡 / 採集舊有的句子例如長穗木或者什麼而喜悅 / 而悲傷 / ,當我意識著時間的失去」(〈巳〉)這首堪稱為組詩的要義,「時間的失去」正是「孤獨」的由來,草葉、蟲獸以及「舊有的句子」共同在時間中生老病死,又復再生,一如孤獨之無處不在、無時不在,書寫因此成為再生的必要,一如組詩之末〈子〉所示:
不是那麼確定
或許那時鳥獸有著不同寓意的指示,我質疑並且
假想途徑分段的可能
想著野兔
當我涉過那章節,不同意義的經驗與抒情
。或許主題
「鳥獸有著不同寓意」,「章節,不同意義的經驗與抒情/ 。或許主題」也都具有某種不確定性,隨著時間演繹,一如野兔之出沒,了無痕跡。這樣的孤獨感,因此就不只是時光悠悠的浩歎,同時也隱含了鳥獸草木(自然)和「我」的書寫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,以及「我」的書寫無法不與時間競逐的孤獨。這首組詩中出現的「寂寞」(〈午〉、〈未〉、〈酉〉、〈戌〉、〈亥〉)、「憂傷」(〈酉〉),也都是面對時間的孤獨感的召喚:「時間就在近端順著憂傷而行,像是鳥獸的竄走」(〈酉〉),說的亦復如是。
以「孤獨十二練習曲」紹啟,這本詩集中的「松葉林」、「短信」、「漫漫」、「日常」等四輯詩作,基本上延續著時間與孤獨的課題發展。從「松葉林」一輯之後,竄出的是另一個關鍵詞「憂鬱」(與「憂傷」類似又不盡相同),共出現在十首詩作之中,這種憂鬱伴隨的是「失去」、「放棄」、「結束」與「死亡」,對應的則是「舊跡」、「舊事」、「舊物」的無以挽留和悲嘆。這樣的無可如何,正如〈短信五〉之所具體透露:「/令句子書寫在日常 / 之中,寫在疲憊的思緒之前或之後 / 以此定義憂傷 / 必定有著多年陳跡就是那些孤雁或消失的鳶尾花 / 當我理解著這些,時間持續繁生 / ,又消失」,時間的「繁生」與「消失」,對應於「陳跡」、「孤雁」、「消失的鳶尾花」帶來的疲憊和憂鬱,也就凸顯了詩人對時間課題的思維,這樣的孤獨感,綿亙於整本詩集之中,形成主調;相較於同齡詩人,也構成一種攬鏡自照、喃喃獨語的鮮明色彩與特殊風格。
這使我想起楊牧。哲明的詩彷彿有意與楊牧對話,同樣寫「時間」,楊牧的〈給時間〉究問的是遺忘與記憶,「什麼叫全然的遺忘──枯木鋪著/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/ 果子熟了,蒂落冥然的大地」、「告訴我,什麼叫記憶/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/ 什麼叫記憶──如你熄去一盞燈/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」,這是面對時間的無情與殘酷,與時間並老的灑脫自適;相對的,哲明筆下的時間,則是「摻著獨有的悲傷令時間/ 深奧些/ 愛或者生命都有一定的秩序只是暫時失去了/ 像是昆蟲像是我的孤獨 / 與偏瘦。就在寂寞裡看著時間懦弱 /而老去」(〈只是〉),以悲傷、寂寞與孤獨來陳述他對時間的感應。哲明的詩,一如陳建男所說,與楊牧「有許多光譜色暈接近之處,無論詩題或詩句、意象」。不同者,楊牧處理時間,有與大化同行的豁達,哲明則表現與時間時間競逐的悲懷,相對蒼茫,形成鮮明對照,也映現了不同世代詩人對時間命題的不同回應。
作為一個青年詩人的第三本詩集,延續《時光誌》之後,哲明持續且集中地探問時間課題,經之營之,且深且廣,逐漸架構出他對時間與生命的思索體系,這毋寧是可喜的。他的詩,細膩深刻,多有轉折,且擅長以獨有之斷句、斷行和標點符號的突出,表現內在情緒和思維的頓挫,在語言、意象和結構的處理上,均具高度技巧,且能表現強烈而獨特的個人風格,這本《孤獨十二練習曲》收入的詩作,已足以充分證明他是台灣八○後世代詩人中相當亮眼的一位。我願為他鼓掌,並期許他成為台灣詩壇新抒情主義的標竿。
2015/08/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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