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1月15日 星期六

讀瓦歷斯‧諾幹散文集《影想》

 求真,也求美

:讀瓦歷斯‧諾幹散文集《影想》

向陽 

 

一、 

進入五月後,北台灣已經開始出現溽暑現象,陽光很猛,氣溫很高,汗流浹背,感覺有種煩悶貼在肌膚上,久久不散。這算是海島氣候吧,高樓林立的台北,位居盆地,更是難逃這種溽熱濕燜的夾纏。 

當此之時,窗前展讀詩人瓦歷斯‧諾幹的散文新著《影想》,卻意外地讓一顆煩悶的心逐步清冷下來。隨著瓦歷斯‧諾幹清暢的文字、詩一般的語境,被帶入一望翠綠而涼風習習的山區,心情隨之舒爽,心頭不復燥熱;也跟著瓦歷斯‧諾幹的按圖說書,以及他細數的台灣原住民族的故事,被帶回歷史長廊,傾聽翻山而來的風聲、縱溪而下的水聲,而對多數生養於其間的台灣少數民族的臉顏有了更深刻的印記。 

然而,也正因為閱讀瓦歷斯‧諾幹的敘說,在幽默風趣的語鋒之中,微帶些諷喻;在酣暢淋漓的筆意之下,隱藏著幽微的頓挫,逐篇細讀,舒爽之外,又難免被他帶入愧疚和悲愴的寒涼情境,特別是對這個島上的漢人如我輩者,思及現今人口數僅餘約56萬人的原住民族,

在台灣總人口數約2300萬人中僅占2.43%了。以如此稀少的人口數,在當前台灣弱肉強食的社會中,原住民族的語言、文化,乃至於族群的命脈,都已如風中燭火,危在旦夕了。我讀瓦歷斯‧諾幹這本散文集《影想》,遂難免背脊一陣寒慄。 

這寒慄,一如瓦歷斯‧諾幹在〈佐久間紀念碑〉文末寫下的句子:「在紀念碑底下傾壓的是,如簍蟻般緊緊相依、等待死亡的族人。」 

二、 

瓦歷斯‧諾幹將這本散文集名為《影想》,顧名思義,顯然和他的這些小品都發想自日治時期留下的原住民族影像有關。這些影像,表面上「真實」地留存了拍攝之際(各不同)原住民族的人像、風俗、民情和信仰……,「客觀」地記錄了原住民族的文化和生活圖式。 

這些照片和圖像,拍攝者眾。其中有跟隨日本殖民政府來台的人類學家、有獵奇窺秘的商業攝影者,也有來自歐美的傳教士或自然學者,也有日本官方為了宣揚教化蕃民政策成功的官方攝影師……,但就是沒有一張出自當年原住民族手上。 

這就清楚說明了,這為數甚多的「真實的」、「客觀的」照片或圖像,訴說的其實也只是侵入者、外來者、獵奇者和窺秘者加諸於原住民族的心象。在真實的背後,隱藏著拍攝者的刻板框架,也顯露了拍攝者的睥睨心態,並不真實,且相當主觀。 

我想,瓦歷斯‧諾幹,從目前坊間可得的諸多攝影集或書籍、雜誌,挑選這批照片和圖象,有感而發、有想而述,應該也有為真實的、在漫長被殖民過程中遭到各種傲慢偏見所扭曲、所侮辱、所踐踏的原住民族及其文化發聲的用意在。 

而這,實則也點醒讀者的我們,在翻閱各種有關台灣發展的書籍中呈現的原住民族圖像時,必須採取警覺,提防自己不被「眼見為憑」的「會說話」的相片所騙。那些被隱匿在泛黃的( 部分還是上了顏彩的)照片中呈現的原住民族圖象背後的虛假、傲慢和歧視,並不能讓我們看到台灣原住民族的活生生的真實、了解他們與我們有所差異但未必低劣於我們的文化。 

瓦歷斯‧諾幹這本《影想》的重要意義,正在於此。在本書中,他逐一勾稽坊間常見的原住民族圖象,以清暢而帶有原住民族特有的幽默、諧謔、自嘲的語言,細說每張照片或圖象背後的「故事」──如果是殖民者為宣揚德政而拍的,他會從原住民的主體史觀點出當中的虛假、扭曲;如果是獵奇者為滿足窺視之思、優越之感所拍的,他會提醒我們其中暴露的傲慢視角和錯誤觀點。這是歷來有關台灣研究、攝影圖像集或人類學者無暇也無能為力的部分,因為這需要從原住民族的生命和文化的角度才能完成。 

這本《影想》因此是台灣文化史上第一本從原住民視角發聲的影像圖說,它是包括原住民族在內的所有台灣人,若想真實了解原住民族的文化和歷史處境,都不宜錯過的好書。 

三、 

我們當然也不能忽略,作為詩人的小品,這本《影想》的文學性。從散文書寫的角度來看,完全放棄本書的影像,直接進入瓦歷斯‧諾幹獨特的語境和文體,也是不錯的讀法。 

台灣的散文,長年以來受到中國新文學抒情散文這一脈的影響( 但又某種程度拒斥了議論或諷喻雜文的另一脈),因而往往流於「美文」,比較欠缺對歷史、政治和社會的深沉書寫;尤其是小品(或隨筆),但以閒情逸致、獨抒性靈為宗,取法乎上,自有佳篇,取法乎下,則流於喃喃自語。 

小品可以意到筆隨,幽默和諧趣橫生;小品也可以縱橫上下,議論古今;小品當然也可以糾正史實、批駁政治──在這本〈影想〉中,這些都游刃於瓦歷斯‧諾幹看似不經意,實則求變化的文筆之下。他寫〈獵人〉,先談童年時與父親狩獵的浪漫回憶,接著帶入出現在《福爾摩沙紀事-馬偕台灣回憶錄》中的獵人相片,透過父親的口吻,說這照片「是漂亮啦,但作為獵人而不好好狩獵就讓人生氣啊!」諷諭手法高明;再以泰雅族的狩獵文化,批判這張照片的失真(「這張照片失去了儀式,失去了生活的連續性,讓我們很難一窺真實獵人的行止,而是,恰恰是讓別人將「獵人」切割、片斷並加以凝固,以為這「就是」獵人。」);最後,則出以如此抒情的書寫: 

在我印象中,部落族人第一個被拍出影像的人,日後見到了自己的形體顯影在神奇的光面紙上,驚懼於靈魂被困住了、被剝離了肌肉,就像MGAGA(獵首)之後將敵人的頭顱在水中切割除肉只留空而洞之的骷顱頭一般,老人家說:「夜晚還沒來臨,他就死於失去了尊嚴。」我認為(不是基於想像),至少是,那是一種自覺的死亡,自覺於某個重要的訊息遺失了,自覺於靈魂在某個時刻被蒙蔽了,於是老人乃能痛哭失聲。 

這篇〈獵人〉全文千字,就已將小品書寫的多種可能和技法融而於一,這就可見瓦歷斯‧諾幹散文書寫的卓絕。全書中類似這樣橫逸斜出,不為既有「小品經典」所囿的篇章甚多,就不多舉例了。 

但這不意味瓦歷斯‧諾幹不會寫「美文」,〈文面〉透過一張泰雅族文面師在戶外為少女文面的照片,以詩的語法,模擬少女在眾人面前接受文面儀式的心境,句句動人。這是第一段的呼告: 

GAGA,泰雅的神靈,從小到大我所信奉的神,我從未見過他們做愛,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永不做愛的神,也不需要。他們住在走過彩虹橋的那一端山林,有時我會夢見,就像七月的山風飄送到眼前的影像,如此和煦,如此溫暖。夢會輕撫我的臉頰、我的上額,提醒我該找文面師,我的乳房已經冒出尖芽,像蠢蠢欲動的桂竹筍,經過春雨的澆灌,從泥土的最深處試圖竄出頭,也像小山羌以足蹄嘗試踢翻睡著的小草。 

瓦歷斯‧諾幹使用了鮮明而富含泰雅族元素的意象(包括神話),生動地描繪少女初初長成的雀躍心情。這樣的「美文」,不止於文字的堆疊或意象的雕琢,還把泰雅文面的文化意涵融入其中,不由得不讓人擊節讚嘆。 

緊接這一段之後,則是揭穿文面照片虛假和扭曲泰雅文化的控訴。然而,瓦歷斯‧諾幹依然以「美文」出之。他寫少女因為「被曝現在眾人面前」文面,面對「日本警察帶來黑盒子的機器」的恐懼和悲傷: 

啊,我將不再成為Tayal Balai(真正的人),永遠像不懂事的孩子在野地嬉遊;屋前高掛起來的布帛,也會因為觸犯禁忌而失去顏色,我的手將再也不能理經、佈緯,眼睛無法凝視祖靈的眼睛。沒有紋面的一張臉,就會在死去之後找不到祖靈的道路,祖先也無法從沒有刺紋的臉在幽暗的荒野找到我。(中略)

我聽見了,聽見祖靈以灰暗的天色預言憂傷的心事。我看見了,看見我的身體將一片又一片的碎裂,在淒風苦雨的暗夜化成一隻隻發光的螢火蟲,期望以微弱的光點得到祖靈安慰的手,讓他將我接到彩虹橋的一端,讓祖靈親手為我紋面,但,這可能嗎?也許過了五十年,過了一百年,我仍是一枚歷史的遊魂。 

讀這些呼告的文字,實則就是一首泰雅少女憂傷的詩。瓦歷斯‧諾幹讓我們看到「美文」是和靈魂結合的,而非修辭;是在文化中醞釀的,而非文字。 

四、 

我很高興有機會事先拜讀瓦歷斯‧諾幹這本「因圖起興」、「借影發想」的散文集。這本集子不只是為台灣原住民族在漫長的被殖民過程中被扭曲、被歧視、被踐踏的命運發聲;也是全面性地通過原住民族的主體性視角,以原住民族的文化,批判殖民者和外來者的視框的佳構。讀此書,我們方能因而警覺自身因為「文化霸權」的浸染而殘留的偏見,從而學得謙卑和尊重,在面對與我們相異的原住民族及其文化之前,知道我們的傲慢與不足。 

我更高興的是,求真之外,《影想》也展示了瓦歷斯‧諾幹為台灣散文書寫開創了新的美學。他鎔鑄新體,將原住民族特有的生命態度和特殊語法,熟練結合於漢語書寫之中;他以詩人的敏銳,結合原住民族神話和意象,豐富了台灣散文的多樣性,讓文字之美因為靈魂的哀傷而得以落實;他不避諷刺、諧謔、議論和批判於千字小品,因而讓我們看到小品的天地之寬,人文之厚。 

這是瓦歷斯‧諾幹創作生涯的又一次突破,我為他欣喜,也為他鼓掌。 

2018/05/22

*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178期,2018年6月1日,頁80-83。



[*] 根據原住民族委員會「原住民人口數統計資料」最新資料(20184),台灣目前有16族法定原住民族,總人口數561327人。(來源: https://www.apc.gov.tw/portal/docDetail.html?CID=940F9579765AC6A0&DID=2D9680BFECBE80B609A13BC98FDB8B9C ),更新時間:2018/05/08 15:39: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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