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1月13日 星期四

讀楊子澗詩集《來時路》

 優游於古典、浪漫和鄉土之間

:讀楊子澗詩集《來時路》

向陽

 


一、
 

詩人楊子澗是我的老友,年輕時就開始寫詩,1977年我們先後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詩集,我的詩集《銀杏的仰望》出版於4月,他的《劍塵詩抄》出版於5月;當時他就讀高雄師範學院國文系,主持風燈詩社,我就讀文化學院日文組,也曾主持華岡詩社。我與他的交往,起於對詩的熱愛和信仰。那是戰後代詩人開始如繁星一樣發光的年代,從北到南,從校園到詩壇,眾多的年輕詩人在眾多的詩刊和報紙副刊、文學雜誌中湧現,楊子澗就是其中閃亮的一顆星。 

大學畢業後,我到台北工作,繼續寫詩,並參與《陽光小集》詩雜誌;楊子澗則回到故鄉北港高中教書,主持《風燈》詩雙月刊,我們都共同對詩的復興和再造懷抱一股理想,因此往來頻仍,互為知音。1981年楊子澗出版第二本詩集《秋興──劍塵詩抄二卷》,更成熟地展現他異於同時期青年詩人的詩風,他以古典入詩,融台灣特有的田園、鄉土於其中,受到詩人洛夫作序推重;他的詩,意象運用和敘事結構兼長,意境之營造也頗見功力。詩篇可短可長,抒情與敘事游有餘刃,佳構甚多,因此曾獲國軍新文藝長詩銅像獎、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等獎項,成為頗受矚目並被期待的青年詩人。 

然而不知甚麼原因,《秋興──劍塵詩抄二卷》出版之後,楊子澗的詩作忽然銳減,由多而少,終至於「空白」難見。再看到他的詩,以及這本詩集,居然已隔時三十三年,雲與月、塵與土,這三十多個年頭,詩人隱身於朝市,俯仰於田園,竟至於無詩,我每想及此,就覺可惜!幸好,楊子澗晚來見晴,重出江湖,在臉書之上,不時發表詩作,昔時的風華雖去,遒勁更甚當年,這本選入不同時期詩作的新詩集足以為證。 

 

楊子澗把遲來的詩集名為「來時路」,應如他在詩集代序所寫「天色漸漸暗淡轉稀微╱沿路落葉紛飛╱斡頭看 一切攏無甚物╱路來時」那樣,有著回顧過往詩路的蒼茫與淡然、泰然。作為三十年詩的詩集,《來時路》回顧了詩人楊子澗的書寫生涯,其中有一段(1990~2001)的「留白」時段,置於卷中,標誌詩人的頓挫、猶疑和無以名之的迷惘吧! 

以「卷中╱留白」為界,「卷上╱道情」收33篇詩作,創作時間自1981~1989,正是楊子澗中壯之年詩思噴湧、技法成熟的時期。33篇詩作中,佳構甚多,如獲1982年國軍文藝金像獎的〈師說〉,以長篇敘事結構,寫詩人任教夜補校對學生的關懷,透過對話,談愛情、職業、為人、抱負和文學,情真意摯,於今讀來,依然令人動容;又如〈我們氏族的圖騰──記北港牛墟〉,曾獲1983年商工日報嘉雲南文學獎第二名,以北港牛墟為背景,藉牛的自述,寫出了台灣鄉土和牛墟文化的內在性,受到李弦、蔡源煌兩人的佳評;另如〈笨港小唱〉,以北港地區所見的市井人物入詩,描繪眾生相,刻劃入微,是一首絕佳的地誌詩,先後選入《中華文學大系詩卷》、《閱讀文學地景詩卷》、《青少年文庫詩卷》,可見楊子澗當年集寫景、敘事、抒情於一爐的書寫功力。 

「卷下╱花芳」收27首詩作,創作時間自2002~2014,在中輟十年之後,這卷所收已是詩人入秋之作。一如卷名「花芳」(花香),這卷詩輯有不少台語書寫之詩,標誌了楊子澗詩風轉變的另一個起點。以台語寫詩,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作者日多,無論用漢字或羅馬字書寫都已非難事,真正困難的是如何在我手寫我口之外,增益台語字彙、詞格和新創語境,以開創更多、更廣的領地。我讀楊子澗收於本卷中的多首台語詩,發現他雖然後出,但出手就不遜於寫作多年之詩人。 

輯中第一首〈惜你〉寫疼惜之情,運用了疊字疊詞疊句,營造連綿不絕的節奏感,可詩可歌;第二首〈葛瑪蘭.傳說〉運用同一種修辭方式,但著重於意象的運作,如起首兩句「溪仔歹勢 斡一下身╱驚起一陣 白鴒鷥」就鮮明活跳;作為卷名的〈花芳─達娜伊.傳說〉以敘事、抒情,既寫實又寫意地表現童話一般的原住民族傳說,起筆「佇夢中╱總是有一陣花芳╱將夢妝甲媠媠媠╱芳芳芳」不落俗套,結尾「風真溫柔╱輕輕撥開山的頭鬃╱雲真多情╱恬恬貼佇山的胸前╱溪水上清╱一聲一聲唱出傳說╱達娜伊是伊的名╱滿山攏是白蝴媟的清芳」收束得乾淨、明亮,餘韻不絕。它如〈跤步聲〉、〈浮薸〉、〈等待天光〉、〈無名之歌〉〈無題〉等作,都善用台語的聲韻之美,而又鎔鑄了現代詩的意象語言,聲韻與圖像,構築了這些詩作的脫俗之姿。 

更特別的是,楊子澗進一步嘗試結合古典詞牌,以台語入詩,這是台語詩尚無人嘗試的一條路,〈鷓鴣天(臺文)〉、〈蝶戀花(臺文)兩首,根據詞牌填詞,平仄用韻則根據台語聲韻,他突出台語的古典性和音樂性,看似用舊瓶裝新酒,實則可以為台語詩的典律化,尋求一條值得實驗和嘗試的新路。 

三、 

暖暖夏夜,讀老友楊子澗歷時三十年之詩作,宛然老友燈下對談,晚風拂過門簾,悉悉索索之聲,不絕如縷。這本《來時路》作為詩人楊子澗的第三本詩集,讓我看到了一個詩人的重生,以及詩神對他的召喚。從〈道情〉而〈留白〉到初老之年的〈花芳〉,似乎也暗喻著詩人從浪漫到自然的人生之路、從古典到鄉土的文學之情。一言以蔽之,楊子澗三十年詩,一貫優游於古典、浪漫和鄉土之間,他擅長融合敘事、抒情,也能把外在之景與內在知情疊合於一,寫景寫物寫意,優游自得,愈到近期,愈見真淳。

人生過了六十,花甲之歲,聲名和富貴大概都不可也無需汲汲營營了。一如楊子澗在整理這本詩集之後所寫的〈雲淡風清──詩集即將完稿〉一詩所述,儘管外在世界「雲很稠,風凝滯。天空有些沉重」,但「棕櫚樹已攀上天空。看著我。雲淡去,風╱╱清了。沒甚麼新鮮事」,雲淡風輕,詩魂不死,很高興看到老友重回詩的小徑,延續一度留白的旅程!

 

2016/08/11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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