語言的歡愉
:序姚時晴情詩集《我們》
向陽
這是一本情詩集,但同時也是一本討論語言與詩的結構性關聯的詩集。正如同青年詩人姚時晴在詩集自序中引用法蘭克‧洛伊‧·萊特 (Frank Lloyd Wright)的創作核心價值所言,建材、工法與結構佈局會影響建築的完整協和,詩亦復如是。詩通過語言來建構,語言(包含意象與形式)的精雕細琢,結構了一首詩的完整協和。每一首詩,都是一棟建築,透過語言的建構,可以蓋得庸俗不堪,也可以蓋得宏偉高雅;可以是危樓,也可以是雅舍,端看操作語言的詩人是否有能力善用他所掌握的素材,搭配他所想表達的語境,建構出既能呼應外在環境、又能表達內在心境的詩的建築。,
《我們》這本詩集,因此可以說是姚時晴以語言為建築素材,細斟慢酌所建構出來的雅舍。她以對語言精密度的敏感要求,嘗試建立現代詩的新可能、新空間;她嘗試在意象和聲韻、符旨和符徵之間,建構一個足以安頓自身,又能展示現代詩美學的新建築。她對詩用情甚深,對語言用力甚篤,對於詩的質地和細膩也用心甚殷,因而使得這本詩集的諸多詩作得以翻越一般情詩書寫的私密格局,呢喃自語之外,別開一扇明窗之外入目可見的寬闊景觀。
詩集分「我們-聲籟」、「我(們)-音韻」、「(我們)-歌詞」等三卷,顯示了姚時晴對這本詩集(或者更擴大來說,對詩與建築)的自我期許。詩與情感,都是隱晦而難以捉摸的,但語言作為一種外顯的建築,它的「聲」、「韻」、「詞」則屬人人可見、可知、可感的素材,用得準確、用得細緻、用得精密,自然可以讓詩發揮意在言外、語外有境的功能,所謂弦外之音是也。
「我們」一卷收詩作十五首,從〈我們的島〉到〈流光之掌〉,多為抒情敘事之詩,情可以是土地大愛(如〈我們的島〉)、也可是小我之情(如〈蜂鳴〉),可以是時光的詠嘆(如〈紀念碑〉)、也可以是自然的擁抱(如〈朗讀陽光〉、〈雪旅〉)……,這些詩作流露出詩人對於土地、時光和內在情愫的真摯敘述,語言明淨,意象清朗,一如我們舉目可見的山川原野,靜好無邊。那是自然的聲籟(天籟、地籟與人籟)通過詩人錘鍊過的語言,自然地表露出來。
「我(們)」一卷收詩作十五首。十五首作品都以類疊、複蹈等修辭工法,外加活潑的用韻,營造詩的聲音之美、節奏之美。如〈二葉松〉起筆:「如何說出這些秘密?╱譬如,山如何漫步大海╱水如何飛越天空╱一個部首╱如何點燃一座字林的大火」,就顯現聲音節節逼近、跌宕的層次;如〈暮蟬〉寫蟬聲:「這些聲音╱穿越四色樹與風鈴木╱金露花與馬纓丹╱穿越杜鵑葉蜂的翅膀╱穿越吉丁蟲的甲殼╱停駐,你的耳廓」,三個「穿越」連貫了無所不在的蟬聲,更讓聲音和眾多花樹交纏,花樹名稱起落,更表現紛繁的音色;〈時間〉一詩四個「滾動」、四個「扒光」,連帶那些紛繁的意象,也讓時間的匆促、緊迫之感,跳躍紙上。
「(我們)」卷收八首詩,和四十四首詩人稱之為「倚聲詩」的短詩。前者從〈大成濕地──反國光石化運動〉到〈大肚溪口濕地〉,多以地誌詩為主,姚時晴將抒情筆法帶進敘事情節之中,讓備受關注的土地問題、地景和和環保課題以非寫實的語境呈現,讓詩作讀來具有濃厚的人文地理學所稱的「地方感」,尤其可貴。
「倚聲詩」在我來看,是姚時晴這本詩集中最具特色的作品。一如她在〈後記〉中強調,這本詩集原來就設定兩個探索主題,「一是古典聲韻的再發現與再想像;二是詩與歌(或流行音樂)於文本中互涉媒合的多重組合臨床試驗」,「倚聲詩」正是後者的實驗之作。作為一種驗,她嘗試將古典「詞」的形式翻新,製作類似「詞牌」的新詩。這四十四首「倚聲詩」連題目都相當考究,並且運用了諧擬或後設的互詮來製題,如〈風景(路過)〉、〈黑貓(書寫)〉、〈夢(沒有鑰匙的)〉……等等,題目有顯有隱,強化了「倚聲詩」的諧擬趣味,同時也為短詩的雙重乃至多重指涉提供了更開放的解讀空間。
展讀姚時晴的〈我們〉,處處可見語言的歡愉,也可見她理想中的詩的建築已然成形,並且擁有特屬於她個人的風格。她嘗試翻新中國古典詩詞的現代形式,並且因此建構起了一座具有建築想像的語言城堡。這還只是一個起點,從這個起點出發,還有第二座、第三座城堡等著她繼續起造!
2016/03/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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