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8月23日 星期二

讀鄭順聰詩集《我就欲來去》

 文訊書評】1

新時代的台語詩 :讀鄭順聰詩集《我就欲來去》

向陽 


台語詩的發展從1930年代開始發軔,迄今也將百年,但過程相當坎坷:1930年代黃石輝和郭秋生主張「台灣話文」,提醒殖民地台灣的文學創作者,在日文書寫已成主流之際,要「用台灣話做文,用台灣話做詩,用台灣話做小說,用台灣話做歌謠,描寫台灣的事物」,因而掀起台灣文學史上第一次鄉土文學論戰。然而,其後因為進入皇民化時代,漢文被禁,台灣話文的書寫未能延續,只殘存賴和、楊華、吳新榮……的部分詩文,留供今日的我們憑弔。

戰後又因白色恐怖統治與「國語政策」雷厲風行,直到1970年代才開始出現台語詩的創作,以林宗源為起始的台語詩人逐漸冒出,進入1980年代後逐漸蔚成一股力量;但要到1990年語言學家鄭良偉編《台語詩六家選》之後,才在台灣詩壇取得一小塊灘頭。

1990年迄今,三十年過去,在眾多台語詩人的書寫與台語傳播媒體(包括詩刊)的努力下,台語詩的發展已經相對蓬勃且成熟(儘管華語詩仍是主流),出現不少能夠掌握台語異於華語之優勢(如聲韻的音樂性、語腔的在地性)的詩人,他們以純熟的台語,化用技法和語言,展現出足以和後現代詩潮抗衡的後殖民美學,詩人鄭順聰就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位。

鄭順聰十七歲(1976)就開始寫作,2009年出版第一本詩集《時刻表》,2016年續出《黑白片中要大笑》,兩本都以華文寫作,出身中文系的他,這個階段的詩作流露濃厚的華語風,有古典的婉約之美,也有現代的剛健之風。進入不惑之年(上卌)之後,他感到向來以華文寫詩的「礙虐」:「意思袂透機,字句硬掙,喙口無利便,我的詩句和我的心啊!就是無法度全然對同。」

正是這樣的醒悟,他的筆開始從華文轉為台文,一方面用實際的行動推展台語台文,一方面也開展了他的台語詩寫作。這本台語詩集《我就欲來去》就是他從2014年到2019年的創作成果的總呈現。

《我就欲來去》依書寫形式和題材分為三輯,輯一「十四逝詩(Tsa̍p-sì-tsuā-si)」,收十四行詩(也稱商籟體)十四首,依詩人自述,寫作十四行詩係因為在翻譯英語詩的過程中「發現ShakespeareSonnet的氣味參台語真成,就那翻那唸那共彼氣口盤入去我的創作」,這輯詩作在形式上並無突破,但是在台語語言的運作上則有相當精彩的表現,他掌握了並且活用了台語的「氣口」入詩,於是與華文詩界的十四行詩有了相異的氣韻。如〈這條路著愛來行落去〉:

這條路著愛來行落去 日頭按怎熁,按怎逼 按怎予土地滾絞哀啼 這條路猶原愛行落去

胸坎親像一張紙 手來絞,心就凝 艱苦結規毬 敨袂開,裂袂離 路毋知盡尾佇佗位 攑頭看著雲飛過去 共膨紗甲遠遠遠 自山過平洋到海彼爿

這土地啊有我愛過的恁 這條路一定愛行落去

這首詩以抒情的筆調寫土地之愛,詩中用了不少台語「氣口」的詞,如「日頭按怎熁」的「熁」(hannh),熱氣逼人;「滾絞」(kún-ká),翻騰、滾動、扭絞;「敨」(tháu),解開;「㨨」(liû),拆解……,都是台語日常用語,與華語的詞彙蘊義未盡相同,因而讓整首詩的氣韻更形活跳。

輯二「自由詩(Tsū-iû-si)」,共四十八首,是詩集的重心所在,詩人寫日常生活所見所聞、所思所想,主題不一,技法多變,形式表現也相當多樣,除了當代台語詩人擅長的地誌、心境、批判、敘事書寫,以及掌握台語聲韻的「歌詩」之外,鄭順聰也大膽進行台語詩的語言實驗,如〈欲無去的物件〉以組詩形式寫〈魔王〉、〈妖精〉、〈囡仔〉、〈真鬼〉之後,最後以〈□□〉小詩總結題旨:

無夠 去呼人 大樓愛粗 全世界組織 傳慈悲的電波 宇宙光年催落去 喂!喂!小等一下 恁共□□拍交落矣啦

這首詩是諷喻之詩,嘲諷資本、資訊社會的種種怪象,末句以「恁共□□拍交落矣啦」嘆句收尾,拍交落(phah-ka-la̍uh),掉落在地,充分解構了資本社會的虛假與空洞,一如「□□」。這類實驗性強烈的詩作尚有〈人類巡航注意事項〉,以及將台語散文敘事與古漢詩並置,具有反殖民意涵的〈林中記〉等。

最後一輯「心情字(Sim-tsiânn-jī)」,則是鄭順聰以松尾芭蕉俳句為師,轉化、新創的台語詩,共四十則。俳句,是由五、七、五共十七個日文音組成的定型短詩,其中多用「季語」(指示特定季節的詞語)成之。鄭順聰這輯詩作並不墨守日本俳句的成規,而是以散文詩的形式,不拘一格,落筆成章,衍生出一個台灣旅人遊賞自然景色的心境,以第一首為例:

光猶咧孵,紺色暗暗湠規鉼的天,自車內 予我窗仔的框拗彎角度,雲是嗽出來的 滓,連鞭有焱焱爍的日頭來洗汰。

這首詩寫黎明前車窗所見景觀,相當生動,「光猶咧孵」(天光尚未成形),下接「紺色暗暗湠規鉼的天」(深藍色暗暗擴散整片天空),獨立來看,就是意蘊無窮的好句;「雲是嗽出來的滓,連鞭有焱焱爍的日頭來洗汰」(雲是嗽出來的汙垢,等著紅通通的太陽來刷洗),也是。在意象語言的運用上,「心情字(Sim-tsiânn-jī)」這輯詩作突破了台語詩向來較重敘事而輕意象的既有書寫,無論是否能與芭蕉俳句相協,其突破性和開創性已為台語詩書寫開出了一條新的途徑。

在台灣各種紀念文協百年活動的活動中,1930年代出發的「台灣話文運動」似乎被遺忘了,幸好有鄭順聰這本台語詩集《我就欲來去》在2021年年末問世,稍可彌補文協百年各式活動的不足。新的世紀會有新的台語詩,無論語言、形式或內涵,都將因新的書寫者加入而有更開闊的格局。鄭順聰在詩集〈後錄〉中自我期許「欲來出新時代的台語詩」、「改換氣味,用樂暢順耳的歌詩攑頭旗」,他已經做到了,至於能否「攑頭旗」,就看他未來的持續與創作了。

──2022/01/10 《文訊》雜誌,436期,202221日,頁135-137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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